卖刀削面的老汉可被那两个人给吓住了。
两人都背着钢刀。刀无鞘,刀身反射出的光,惨白耀眼,像是要随时弹出来,把某个人砍翻在地。他俩面色木然,一前一后,动作整齐划一地朝这边走过来。其实也没做什么、说什么,可老汉的心却始终“格登格登”跳个不停。
都快七十的人了,还是这么不醒事。老汉想想觉得有些难为情。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呢?怕那刀锋么?
“这儿不错。”年长的一人环顾四周,对另一人道。
老汉想,这里有什么不错的?这是条羊肠小道,往东走两里可以上大路,再走三里可进入城内。往西走一段,离开小道折入树林,翻过一个山头就是自己的家。在这荒僻路上,两边尽是半人高的茅草和荆棘。惟一不错的,便是这身后的大树,枝繁叶茂。每次回家的时候,自己都要在树下歇一歇。
“老大,那狗娘养的会来么?”另一人问道。
“此处是必经之路。老鹰的消息不会有误的。”
“格老子的,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人忽然呵呵大笑,年长的那位跟着微笑起来。
老汉也笑了。他突然明白,自己刚才其实是怕两人那木雕一般的神情,冷冷的让人心里好不别扭。如今他们笑了,让老汉觉得很亲切。
“老汉,来两碗面。”那人说道。他是个中年人,嗓门很大。
老汉本来想说自己是路过歇脚,已经收摊不卖了。但不知为何还是解开了担子,把炉门打开,好让火快些升起来。
中年人也不客气,把担子上的两张长条凳抽了出来,他和老大一人一张,坐在旁边候着。中年人坐的长条凳有些不稳,前后晃悠。他站起身来,伸脚把凳子一挑,长凳“唰”的竖起。他抽出刀来,老汉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凳子腿已被切下了薄薄的一片,那刀又回到了中年人的背上。中年人坐下,拍了拍长凳,这下平稳了。
老汉心想:乖乖,跟切豆腐一样。他按了按胸口,心又“嘭嘭”地狂跳起来。
“老二,你把老人家吓坏了。”老大说。
中年人抓了抓头,“嘿嘿”一笑:“俺这人粗野惯了,您老别介意。”
老汉连忙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却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羞愧着,自己白活了几十年了,什么没见过,今日这是怎么了?
“老人家今年贵庚?”老大问道。
“六十有七了。”老汉一边回答,一边把担子里的面团拿出来,在案板上揉着。趁水还没烧开的时候,把面多揉揉。老汉想,这面揉得越久,越有劲道。
“长我两岁,我得叫一声老哥了。”老大笑了起来。
老汉心存感激,思忖着:这老大挺和善的,为人也健谈。人家那么好的本事,还喊自己老哥,弄得人暖融融的。
“不瞒您说。”老汉一放轻松,话便多了起来,“我先前还以为你俩是打家劫舍的呢。”
两人仰天大笑起来。老大拍着腿说:“这话倒也不错,不过小户人家我们是从来不沾手的。”
老汉也乐了,言道:“那就是侠盗了?跟梁山泊似的。‘
话音刚落,那两人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老汉感叹着:“还是你们好啊!都是有武艺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来去自如。不像我,活了近七十年了,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遇过。总是觉得太艰难。”
老大道:“老哥做点小本生意,难道不好么?”
“不一样的。我揉了几十年的面,时时都要为一家人的温饱计算。处处赔小心,时时受欺凌。有时觉得人就像这面一样,被什么东西揉着捏着,总是由不得自己。”
中年人道:“你这老头儿,说话倒有趣得紧。”说罢又大笑起来。
“大哥、二哥,什么事这么开心?”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老汉抬眼一瞧,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个标致的女子,白衣素裙,笑语盈盈。老汉心想:这女孩儿长得跟观世音似的,莫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眼看就要抓住那小子了,你说俺跟大哥能不开心么?”中年人应道。
“想到这,我也是开心得紧。惟愿那小子把宝图也带在身上就好。”
“老鹰说,他带在身上的。”老大冷冷地说。
“格老子的,这就好。到时三头对六面,和他较个真章!”中年人磨磨拳头,朝空中狠狠打出一掌。
该不是要杀人了吧?老汉暗想,又按了按胸口。
“你们可别吓坏了老人家。”女孩儿轻轻笑着,“给我也来碗面罢。我们吃完,您老赶紧走。”
老汉忙点头,觉得这女孩儿心善,跟自己的孙女差不多。水开了,一股热气氤氲着,弄得老汉的视线有点模糊。
“不瞒您老。”老汉对老大说,“我今天本要早些回家去的。以往总是在城里卖到天黑才回。”
“确实辛苦,您年纪这么大了,也该在家享享子孙福啦。”
“前几年兵荒马乱的,儿女们都不在了。家里还有个小孙女,下月便要出阁了。”说着,老汉有些激动,一手托着面团,一手拿着铁片,手腕一抖,面皮雪花般一片片飞到锅里。
“恭喜呀,老伯。”女孩儿说。
“俺这两年一直在想,”老汉接着说,“虽说家境差些,但总得给孙丫头置办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嫁过去了,便是别家的人,嫁妆差了,怕会被人瞧不起。头虽然盖着,但手上总不能没个镯子吧?您说呢?”
“该有个玉镯子,当年我那女儿出嫁的时候,便是戴的玉镯。”老大说。
“是啊,是啊。”老汉应着,将面从锅中捞起,分到三个碗中。老汉聊得高兴,面下得筋斗,量又足,加了葱花、蒜末、芝麻,辣子油给得旺旺的,又点了牛肉汤,上好的卤牛肉在碗上码了一圈。
“我这卤汤,有十五种香料,别处做不出来的。”老汉仰着头说。
“格老子的,辣得过瘾。”中年人一头的汗,边吃边赞。
“老哥手艺不错。”老大说。“好香!”女孩儿道。
老汉不动声色地听着,腰板挺得笔直,手指掰得“叭叭”响。心想这才是境界呢,做了几十年的牛肉面,能让这些见过大世面的江湖人夸着、赞着,知足了。
老大吃完,抹了抹嘴,从腰间摸出银袋来,问道:“老哥,多少钱?”
老汉笑了,摇摇手:“不要,一文都不要。”“这如何使得呢?”
“不瞒您说。”老汉按住老大的手,说道:“我孙女下月初八就出阁了。我这面也不再卖了,我等着靠孙女婿吃香的、喝辣的哩,我还等着抱重外孙。老了,该享享福了。”
“看来我们能吃上老伯您这碗面,倒也是缘分。”女孩儿道,“不如下月初八,我们都到老伯家中叨扰一番,讨杯喜酒如何?”
“好啊。”老汉喜不自胜,“像你们这等高人,平常想请还请不来哩。”
老大对中年人道:“一起去喝杯喜酒如何?”
中年人一拍大腿:“妙啊,这些年都没喝过喜酒了。待今日事情一了,也该找个机会乐呵乐呵。”
老大又对女孩儿笑道:“这贺礼之事,便要麻烦小妹了。”女孩儿笑道:“这个自然。”
老汉还欲再说些什么,只见那老大神色突变,疑道:“似乎有人过来。”
中年人听得此言,伏在地上,用耳贴着地面,随即道:“一人一马。”接后,那女孩儿身形宛若飞鸟,凌空拔起,一跃便到了大树的顶尖上。手搭凉棚,望了片刻,跳下来说道:“是老鹰。”
老汉情知有事,便默不作声地在一旁收拾担子。
老鹰骨瘦如柴,一双电眼刀割般锐利。他一下马,三人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低声问道:“那小子会来吧。”
老鹰舔了舔嘴唇道:“在路上呢,要不了半个时辰便到。
三人欣喜万分,老大道:“苍天有眼,那小子偷去的宝图,终于可以失而复得了!”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老鹰又道,“他和慕容升在一起。”
三人登时愕然。中年人愤然道:“这小子居然投靠了慕容山庄!”
女孩儿忧道:“慕容升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老大道:“若让人知道我们与慕容升交手,便是公然与整个慕容山庄为敌。”
中年人急火攻心,大吼道:“我可不愿就此将那小子放过了。”
老大抚着下巴,沉思道:“眼下只有暗中偷袭,一举杀人、灭口、夺图,方有胜算。”
言罢,四人一起转身,看着那卖刀削面的老汉。
那边,老汉刚把担子整理好,笑着对众人说:“约往前走一里路程,穿过左边的林子,翻过山头,便是梁家庄,找卖刀削面的梁老汉即可。到时候记得来啊!”
四人不答话,又转过身去。老大淡淡地道:“老鹰去做罢。”老鹰转身向老汉走去,另三人继续站着原处。
“太阳要下山了。”老大说。
“格老子的……”中年人没来由地骂了一句。女孩儿没说话。
后面传来扁担掉在地上的声音。另一声惨音未来得及发出,便被阻断了。跟着是什么东西断掉的脆响。
“别弄脏了衣服。”老大说。
一会儿,老鹰抱了几件衣服过来递给老大,然后转过身,扛着什么东西扔到草丛中去了。“小心藏好了。”女孩儿说。
老大换上衣服,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硬硬的咯着难受。摸出来一看,是个红绸小包,打开红绸,里面还裹着一层细棉布,再打开,是一只玉镯。老大想,这玉镯该当是老汉送给孙女儿做嫁妆的。
“这老汉,格老子的……”
那边女孩儿把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装做卖刀削面的帮手,坐在炉门旁,用扇子给炉门扇着风。中年人和老鹰将刀藏在担子里,扮做食客,坐在长凳上等候。
老大走过去,到案板前站好。揉面,多年没做这事了,手法不免有点生疏,猛然间忆起老汉的话来。
“有时觉得人就像这面一样,被什么东西揉着捏着,总是由不得自己的……”
(责任编辑乔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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