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陈耀庭,浙江杭州市人,生于1937年,1961年毕业于原苏联莫斯科精细化工学院高分子材料加工专业。是原苏联工程科学院院士,北京化工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已退休),为我国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著名化工专家。陈先生酷爱太极拳,曾请益于多位名师,追随太极拳大家刘晚苍先生达二十余年之久,于太极拳学领悟尤深。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刚回国,刘晚苍(人称刘三爷)传奇的功夫,早已闻名遐迩,只是无缘相识。
一、拳艺精湛
1967年夏,文革已进行了一年,市内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筒子河等处练拳场所,纷纷受到冲击,跟崔毅士一起教拳的吴彬芝老师也来到了处于城郊的地坛公园。吴老师热情地跟我说:“要找三爷,我给你介绍!”他带我到了地坛西南角的小柏树丛中,对刘老师说:“我给你带个学生来,小陈是北京化工学院的老师,曾跟牛春明、崔毅士学过杨式,喜欢推手,你教教他吧!”刘老师热情地说:“行!”聊了几句就让我摸摸手(即推一推手)。我右手一伸,手在他胸前就像被粘住似的,被“拿”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已被发出丈远。回转身来,再让我推,我一伸左手,手腕就像吊上根绳子,被拉了一下,一下往左栽了过去。他顺手一把拉住,翻手又使我到了他的左边,我连蹦带跳跳了好几步,被其他学生接住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心中的敬意蓦然而起,从此一直跟随刘老师十几年,直到老师逝世。
刘晚苍老师推手,气势宏伟,动作舒展,真有雄鹰搏兔的豪迈气概。他全身能拿人,放人。放时确如拳谱所说“发人如放箭”,一发丈远。人说“高手拿稍,平手拿根”,与刘老师接手,只要手一碰到他,无论他是手接、臂接、身接或是胸接,你都会感到通过手稍,全身都被拿住的感觉,外人看不出,但伸手的人自己明白,真的有点“神!”一次我伸手抓他的腕,还未抓实,他手腕往胸前一钩,顿感其腕中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爆发力,我心中一怔,已被发出十几步外,真是“整、稳、狠”!我惊问:“这是什么劲?”刘老师笑着说:“单鞭”,后又轻轻地补充一句说:这叫“摘花掐叶”。此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这也成了我最喜爱的手法之一。
二、拳理深邃
大家都知道刘老师拳艺高超,都说三爷“了不起”,但他从不高谈阔论,伸手知高低。晚苍老师平时少言,又很谦和,总谢‘我文化不高,说不好”,所以一般人都不知他对太极拳理,也了解得十分透彻、深邃,有独到的体悟。
记得1980年春,我到老师家去,他说他在上海出了一本书,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书名《太极拳架与推手》,黄皮,内有附图。他送了我一本,当时就翻开首页,给我签了字留念:“陈耀庭同志座存,刘晚苍赠,一九八。年三月”。谈话中他一再叮嘱我要认真体悟经典拳论。回家后,我读了他对《太极拳论》的诠释,喜从心头,即感茅塞顿开。老师对拳理体悟如此深邃,让我至今仍在反复阅读,终身受益。
他在原书103页太极拳论的诠释中写道:《太极拳论》分上下两段,上段(从“一举动,周身俱要轻灵,尤须贯串”到“凡此皆意不在外面’一笔者注)主要讲体,下段(从“有上即有下,有前即有”到“周身节节贯穿,无令丝毫间断耳’一笔者注)主要讲用。体中讲气,讲神,要求全身圆满、完整。并指出主宰于腰,关键在腿。用中讲虚实关系,举上下为例,具体说明其应用,而意味着前后左右都类似。但无论是体,还是用,都必须在“贯穿,,和“用意”两处下深刻工夫。时时用意,处处贯串,拳架如此,打手也如此。
我至今把老师“时时用意,处处贯串”作为自己练拳的座右铭,功夫明显快速增长,而且我也用此教导学生,得到十分良好的教学效果。
刘老师对拳论的诠释,是他毕生对太极拳求索的体悟,是宝贵的遗产。刘老师不但拳好,字好,画的画也好,蕴含着大雅风范。
三、德高望重武德典范
刘老师的口碑很好,众人赞扬,确可称为“德高望重,武德典范”。他从不贬损他人,也不准自己的学生对别人说三道四,品短论长。他为人谦逊,和蔼可亲。他淡泊名利,生活清苦,但从不收受学生钱财。那时他给厂里看仓库,天天夜班,虽然很累,但仍每天九点多就来教拳,十一点才走。他教拳重实践,总要一一推手,一个不漏,所以他教的学生虽然不多,但提高都很快,收获都很大。我清楚记得,改革开放后,香港有人重金请他去教拳,他婉言谢绝了,我也建议刘老师去,因为这样一可让老师改善点生活,二也可扩大点老师的影响。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日本太极拳代表团首次访华时,国家体委找他,派人来学习,让他去接见,他从无二话,不讲条件,每次都自己骑自行车去。他为人谦和,高超的技艺也为日本代表团折服。我曾在北京图书馆查阅到了日本报刊,记载日本代表团回到东京机场时,代表团长曾对记者说:“我们有幸在北京见到了中国刘”。刘老师去北京体育学院教拳时,他也总是自己坐公共汽车去。老师虽已离我们去了,过去的一切记忆犹新,一言难尽,他精湛的拳艺,高尚的武德,永远铭记在我心中。
尚有二三关于晚苍先生的记忆,随笔记录如下:
三爷之前收了四个徒弟,“裁缝赵”赵兴坤、王举兴、马长勋、赵德奉,实际上我当时跟马长勋、赵德奉谈得来。赵兴坤、王举兴他们俩劲儿大,我是搞笔杆子的,受不了,所以就不跟他们玩了。我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没能递帖拜师,那时候谁敢递帖子啊!我要拜的话,老师也不会给我拜。其实拜师这件事,老师认了就行了。我也很尊重我的老师。
在地坛那时候,外面传他很神的。有一天,我从地坛的西门进来,听见有人说:这儿有个刘三爷,功夫怎么怎么好。说怎么见不着他啊?说是晚上轻功就飞进来了。这些东西当然是不符合事实,但这反过来,也说明三爷做人非常非常低调,他当时在群众当中就是不愿意太多地抛头露面,外场上见不大到他,有的人就把他看得特别神。
三爷很多以前做过的事情,像他在西安教拳的情况等,我都不清楚。我以前就知道“大枪刘”,国术比赛大枪第一。后来我跟老师学了很多年,才知道“大枪刘”就是我老师刘晚苍。三爷他从来不说自己怎么好,怎么厉害。后来,这些年看到刘培一先生写的一些关于老师的情况,我觉得,哎呀,真不容易。功夫那么好,外面那么重视他,他就那么低调。三爷当年去见日本代表团,他就特别客气。有些事情,我当时就特别有些看法,照的照片,他还站在后面。我到北京图书馆查日本报纸,人家日本报纸登了,就是说的“中国刘”,可是照片出来,他老排在后面。
北京吴式太极拳协会刚成立的时候,那么多的人都想当第一届的领导,他就是不愿出来,结果后来其他老前辈推荐,非得让他当会长,他才答应当会长。
武术界也有些不好的现象,互相贬斥得非常厉害。而道家的东西,是比较讲究“清静无为”的,对名利看得稍微淡一些,而刘老师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榜样。在长期的接触当中,刘老师的为人使我不光是佩服的问题,而是在此后我的生活当中,各方面都觉得他是个楷模。学拳,还得学做人。做人的德有了,拳才能出来。
我跟了老师20多年。三爷去世的时候,我正要出国。那时候,出国非常难,要盖36个大印。我知道三爷走了,可第二天就要上飞机到国外去,那时出国的很少,我们学校书记什么的都来送,送到机场。没有办法,只好拿了几百元作为治丧费转交给他家人了。这个事情,我到现在还感到心里很抱歉。最后没能赶去见一面,这是我一直感到遗憾的事儿。
我确实不是练武的人,我是把它看成是一个文化传承。我觉着过去那个武功的概念“打遍天下无敌手”,在现在来说已经过时了。而且我觉着太极拳本身不是追求“打遍天下无敌手”,追求的是“用意不用力”。很多人就不信,不信就拉倒。我觉着我自己不行,可真跟人一比划,还真有用意不用力的事儿。实际上,我们求的是怎么样人家有力来,我后发先至。你来了,我不接你,就不接劲儿。在接触那一刹那,让你先发,我是后发过去的。一定要方向正确了,才能够长进。
原来我推谁也推不过,我当时总不知道是怎么发劲儿,不知道怎么发。但是就老老实实跟老师那么练着,就慢慢理解了。
我和孙连顺老师都是跟刘晚苍老师学的,我们关系特别好,他原来也是一门心思想胜人,他那么一进来,我也化不了。后来,我觉得我化不了,我就算了吧,“哎,你这劲,我害怕。不行,我进不了了”。谁知我这么一松,人家就进不来了。我才恍然大悟,后来,我才发现松得好,里面通得好,人家就是进不来。所以这个东西,不是自私的事儿,也要互相研究研究,“你这里不好,丢了”,“你这东西好,我进不来了”,互相找手,不是这样的话,长不了。你越着急人家来,你越化不了。自己有了,自己却不知道,需要对方说,提醒你。所以现在我给他们喂手,我说“这就有了。”“真的吗?”他们自己就不信自己。就要这样,互相说,告诉对方。
细想起来,自己现在对人对事的态度和做法,在拳上乃至包括在其它许多方面,都受到了刘晚苍先生的很大影响,让我终生受益、
现在,真正有太极东西的传承很少,在外头学的,大都还是以力胜。能够以心行气,用意不用力的,很少见。
你想打人,永远也打不了人。道家就是无为才有为嘛。你想打人,打不了人。你不想打人,竟弹那么远,它就出来了。这不是说说的。你越想打,这个劲就在手上都露出来了,露出来你就受人制了。你觉得我不想打你,就松了,他一来,摸着这个东西,你这时候就有个条件反射,后发制人,一摸他自己就“当’,地出去了。到底怎么出来打人的?自己确实不知道。可以说一些什么杠杆原理等科学原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所以,过去不就说嘛,“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有真意”,你在无意之中发出来的那个东西,才是真正的内功。这确实是这么回事。我一想打人,就僵了。僵了就什么内劲都通不出来了。你放松了,他过来了,摸你,你只要往里面想,从手上就顺出去了。所以呢,这一定要经过长期的训练,而且一定要建立在不想打人的基础上面,才能发劲出来。你专门练发劲也不行。这个东西,归根结底,还是要归结到轻灵的东西上面。
刘晚苍先生教给我的东西,现在我还是觉着特有科学的原理。我看过一本书,主要讲人的大脑分左脑和右脑,中间有传感神经相联。左脑是后天脑,右脑是先天脑。如果能把右脑开发的话,人类几千万年来累积的东西,都在右脑里面了,就非常聪明了。
学太极拳却能开发右脑。我推手发人,我跟你们说我实在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就觉着太极拳讲静,静到左脑停下来,但是没完全停下来,但是右脑又有感觉了,就在这时候你过来,他先天的东西就自然地出来了。我认为,学太极,首先要学静。静的时候才能进到那种境界。太极拳就讲究后天返先天。这是我自己的感悟,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学到。打太极拳一定要静,《五字诀》上就说了“一要心静,心不静则不专”,静了才能松,站站桩,可是站到完全睡着了也不行。静了以后才能悟,什么叫“悟”?静了以后,慢慢左脑不太动了,右脑就开始活跃起来了,这就开始有“悟”的事情出来了。你要仔细一想,这怎么回事?右脑又关上了,这又没了。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太极拳与智力开发》。
所以,太极拳讲究似松非松,似有非有。你一定要在这个当中求。这个打拳,有人问:“陈老师,你说该怎么打?”我说:“你就吊儿郎当打。”“你这个能打人吗?”我说:“你先别管能不能打人,将来你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人家出去了。”
我在自己的本职专业上还是有些成就的,发表了不少研究成果。而我认为太极拳对我是有帮助的,特别是跟随晚苍先生学拳学做人,让我学会了静,学会了放松,学会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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