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武坛罕有人知晓马金镛这个人,19年前他的无声离世并没有引起爱好武术人士们的惋惜,时至今日也没人能够细数他对武术的贡献。虽然曾有人声称隐隐地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追问起来他们却说那是《书剑恩仇录》的作家金庸(查良镛),周恩来总理的形意拳老师韩金镛(韩慕侠)……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位马金镛先生是正统的形意八卦传承人,日本陆军仕官学校骑科学员,上海、天津、武汉等地国术馆教师,华北第四集团军骑兵教官,尤其难以从后人的记忆中湮没的是,格斗名家赵道新如果没有这位高足的辅佐就不能实现心会掌法的创造与传播。
然而,他的默默无闻其实是由于他为人处世惯常性的退身和低调。他曾三次婉拒戴笠私人护卫的聘请;他推辞了到国民党精锐部队第七骑兵师出任警卫营营长的聘任;他也曾谢绝了意拳(大成拳)创始人王芗斋在保定中医医院的授拳邀请;这些谦退恰又成全了这名现代武林的隐者,使他悄然藏身在一片熙攘繁闹的大都市之中。
马金镛,字式存,1915年9月15日生于天津。祖父马隽芳在天津平和西站从事进出口生意。马隽芳有两子,马骥昌在开滦煤矿储煤厂任厂长,马骐昌在天津第一女子中学(今天津海河中学)任体育教员。马骥昌有两子五女,马淑雯(女)、马淑英(女)、马金镛、马淑琴(女)、马淑云(女)、马金铎和马淑湘(女)。少年的马金镛就读于天津私立第一小学,后在就读于直隶省立第一中学(现天津铃铛阁中学),是该校的篮球队主力队员。
1930年,河北一中校篮球队在天津基督教青年会训练时与张占魁传授形意八卦拳法共用一个场地。张时常见到一位身手矫健少年活跃于场上,询问后得知是自己高徒马骐昌的侄子马金镛,便极力劝说其改学国术。此后,马在课下便经常在天津青年会大楼、崇仁宫大殿,以及东马路魁星里九号张占魁的家中随师爷学习拳术。
张占魁,字兆东,武界人称“闪电手”。与李存义一道随刘奇兰学习形意拳,后经监察御史裘少华举荐赴京城拜董海川为师学习八卦掌,董逝后随程廷华接续深造。清末在天津从事缉拿案犯的捕快职业,北洋时期任冯国璋的私人保镖,中华武士会副会长。曾与中华武士会王俊臣、李剑秋、张远斋和韩慕侠等同往北京迎战俄罗斯力士康泰尔。冯国璋病逝后在天津授拳,学徒逾千,并编纂天津中小学国术课教程,出任全国及省市国术大赛评判等职。
1934年马金镛毕业谋职,年迈的师爷张占魁念及他还没有按礼法人室,遂打算为他选择一位师父以示传承。起初选定了自己的得意门徒刘晋卿。恰时,比马金镛年长7岁的弟子赵道新在上海崭露头角,被视为形意八卦门中的后起异才。张占魁考虑到虽然两人同龄,但跟随赵道新可以学到传统和现代兼备的搏击技术,而且在民国时期繁华的大上海可以求得更好的职业,便改命马金镛拜赵道新为师。同年7月,在裘稚和、顾小痴、温士源、苗春畲等人的见证下,张占魁在家中亲自主持了拜师仪式。9月,经赵道新推荐马金镛受聘于名校上海埔东中学任国术教师,同时随赵道新进行专门格斗训练。
马金镛是一名形体高大魁伟的拳手。在上海精武体会,他曾轻松地拉满了测试学员功力的硬弓。当年上海大世界新购置了一台拳击力计量器,老板贴出告示:凡能打满量程的人有奖。多日来试力者踊跃,只有一名壮汉先退到拳力器的远处,突然加力助跑,猛击靶球,将指针打满了量程。而马先生则缓步走向仪器,轻轻地抚摸着靶球,然后身体微动一击,同样将指针打满了量程,在场的人无不惊愕。在上海市立动物园,马先生给动物喂食时被一头亚洲黑熊按住了脚面,并将皮鞋的鞋面完全撕裂,情急之下他发力将熊打翻,黑熊嚎叫逃开却引来了驯养员的责骂。
马金镛在练武的初期是一个纤瘦的青年。他刻意进行了杠铃、哑铃、体操,甚至是杂技皮条训练,但收效并不尽如人意。随赵道新学习后,赵拿来一根粗白蜡树的树干(粗端直径不低于7厘米),让马千百次地戳击。请注意,戳杆其实并不是抖杆,杆身向前直进,并不允许横向摇摆用力,这样能使杆体大幅度振颤是相当困难的。用现代运动生理学的术语讲,它需要较高数值的快速收缩肌力。随着训练者爆发力的日益提高,赵道新不断将白蜡杆的细端一节一节地锯掉,杆长越短,挠曲度越低,振颤就越发困难。师徒俩笑称“即便是擀面杖我们也能让它颤抖。”训练数月后奇迹显现了出来,主要表现为快肌纤维的发育,快速力量的增强。赵马师徒俩时而在健身房墙面镜前比试肌肉,穿戴整齐时马金镛比赵道新高大强壮,然赤膊时两人的肌肉同样地鼓胀。
马金镛的搏击风格是以快速的爆发力为特征的。马骐昌的学生李长久,以及高宝珠、高宝珍、赵大权在向马先生学习期间观看了他打出的形意劈拳后惊愕不已。李长久称“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炸力”,马告诉他“这可不是只靠打拳就能够做到的。”李长久先生终生对此情景记忆犹新,逢人便讲。马金镛的搏击风格或许也是优雅的。一日,上海税专学校的几名教员傍晚外出购买篮球,马先生穿着拖鞋陪同前往。途中,见一人被二十多人围殴,马先生百般劝解无效,便动起手来。当地巡捕闻声赶来非但没有制止打斗,反而在一旁观摩并研究马先生的打法,待那些人跑散后,巡捕们便走过来兴致勃勃地询问拳技的出处。
赵道新在上海招收了五个门人和大量的学生,其中只有他本人和其中的两个徒弟薛恒源和马金镛在当时拳界背上了“好勇斗狠”的黑名,那是他们敢于直面浮华大都市中那些国术名家、黑帮打手、外国水兵等形形色色的人的挑战所带来的恶果。这可能来源于年轻人乳犊蔑虎的气势,也源于他们生长在京杭古运河流域,在漕帮码头和兵营后裔民风影响下所形成的彪悍性格,但更为重要的依仗他们的格斗实力。说穿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所学的形意八卦拳法有多么高妙,而是因为他们在国际殖民地时代的末期能将东方冷兵器军队的功法与西方搏击比赛的训练方法融合起来,更科学地激活了自身的快肌纤维发育和爆发力。然而,随着自省和社会意识的觉醒,他们却逐渐变得虚怀若谷,愈发淡出武林了。
不要以为马金镛先生只是一位武者。在上海,他跟随赵道新向齐鲁公学的教务主任,在篆刻界被誉为“上海三绝”之一的李微之先生学习“西泠八家”刻法。他们不用印床,只凭借拳术训练的手劲达到以石就刀的境界。两人也曾随孙传芳所部参谋长陈聘卿先后临习了汉碑和魏碑书法,并研修国学古文。赵道新在上海海关税务专门学校担任国术教师时也曾教授国文。1936年,赵道新因父亲病故急回天津料理丧事,在上海税专学校的国术课程拟托付形意拳家张祥麟等人代授,但他们考虑到赵道新的授课水准皆谦而推辞。赵只得让马金镛辞去浦东中学的工作,到税专学校代为授课。1937年,赵道新回沪复任,马金镛随即赶往南京报考国立国术体育专科学校。因7月7日芦沟桥事变体校停止招生,但中央国术馆馆长兼体校的校长张之江将军闻讯马金镛到来便免修他所有的课程,直接授予毕业文凭。随后,马金镛先生考入陆军防空学校学习。与此同时,受汉口市长吴国桢和国术馆馆长徐士金之邀到汉口国术馆任教。
1938年,经北京四存中学(今北京第八中学)校长齐执度和王道庄作保,马金镛先生进入日本陆军仕官学校骑(兵)科学习,并赴日本见习。后经齐执度等中共地下党指派提前回国,派往北平安定门外北苑华北绥靖军第四集团军任骑兵教官。
形意拳来源于长枪拼刺,是淘汰的冷兵器战争技术像民间拳斗训练演化的一个范例。该拳法的部分习传人仍秘密保留着比现代拼刺刀更为有效的古刺枪战法,它们在日本的铳剑道比赛中也有所体现。该技法是以微小的螺旋运动方式旋动枪杆,使对方的枪尖在毫厘间偏离方向,以达到敌偏我中的目的;该刺枪法的另一个特点是运用整体爆发力在两枪交叉接触时强力弹震对手,往往使对方格挡不住,甚至枪械脱手,或者连人带枪仰翻。马金镛传承了赵道新所授的明代刺枪劈剑技法,并将其运用到快速力量的训练中。马先生所在的第四集团军经常以日本铳剑道的方式进行刺枪训练,比试则采用古擂台的规则,即失败者自行退场,下一个挑战者登场继续与胜利者比赛。在一次有代表性的比赛中,马金镛先生一鼓作气连续将13名学员刺败下场,待到第14名学员上场时,头带护具的闷热使汗水蒙住了双眼,裁判官不得不终止了比赛。有趣的是,日本的一位铳剑道教官对此表示不可信服,执意亲自下场与马先生对决。击刺间,马擎枪外旋,使教官失重前扑,两人身体相撞。日本人弃枪搂抱马的腰背,欲使出柔道投技。马先生蹲身下潜使对手只抱住了他的护面头盔,同时用枪托钝击对方臀部,致使这位教官抱着头盔重重地趴在了地上。
无论是在战乱和和平期间,马金镛的谦恭退让和虚怀若谷往往是常人难以理解的。一个例子是,国民党精锐部队第七骑兵师差人拿着中校军衔的委任状和五百官金券聘请马金镛出任警卫营营长,并许诺到任后授予上校军衔。该骑兵师统辖着两个美军丙种装备的骑兵团和一个美军乙种装备警卫营。第二个例子是,骑兵科出身的军统局首长戴笠看中了马金镛的文才武功,曾三次派人说明有意雇用他作为手携机要公文包的贴身保镖。第三个例子是,王芗斋受河北省卫生厅厅长段惠轩的聘请到保定中医医院工作,其间,王先生遣派王道庄到天津邀请赵道新和马金镛到保定教学,……但这一切都被婉言谢绝了。
1942年,马金镛从职业武坛和军界彻底退身。他与赵道新一道赴江苏北部黄克诚的新四军第三师处做棉花生意。1945年“二战”结束后,先在天津裘稚和与林子上的万国烟行做生意,后到裘稚和与朱文楷的铠业油库任经理。期间与温士源、顾小痴、苗春畲、李剑秋、鲁贵增做贩盐生意,还在天津民食调配处做粮食的发放工作。1949年,天津民食调配处改为华北地区粮食公司,后合并到天津信托公司。1955年公私合营。马金镛在天津管理照相行业的福利公司秘书科任代理科长,搞工资改革。“文革”后期在天津东马路陈林洗衣店工作,并在南开区洗染厂退休。
回溯到“二战”刚刚结束时,国大代表温士源建议马金镛在天津承续张占魁形意八卦拳法传播。于是,由裘稚和、林子上等人出资,在天津的南市文化大楼挂出了“中华国术研究社”的牌匾。温士源任社长,张远斋为副社长,先由马金镛而后为赵道新担任教务主任,裘稚和、顾小痴、苗春畲、林子上、曹乃余、高克昌等人为理士。马金镛为全职教师,培养了包括地下党员陈焕新(化名肖月)、刘嘉桢、周树堂在内的许多学员。
1963年,裘稚和先生从北京清河运输公司退休回到天津,在那里他创编两个套路“螺旋拳”,其中融合了张占魁的形意八卦、吴翼翠的六合八法、王芗斋的意拳(大成拳),以及近代许多拳术名士的交手实例。裘向赵道新和马金镛演示了该拳法,并催促赵道新也创造出一套自己的拳法,以弘扬张占魁的形意八卦拳派。时至1974年,赵道新患轻度的脑血管病在家疗养,闲时得以造拳。他认为再巧妙的招法也是通过劲力来实现的;再神妙的劲力也是通过人的肌体来达成的。所以,拳必定为人服务。那些认为只要学会高深的武艺就能脱胎换骨的种种愿望都将遭到现实的无情打击。经过11年的思考,他将千变万化的格斗劲法提炼成64个基本劲力,再进一步合并为8种单操劲力,最后汇入只一种劲力中。反过来,学者只需要培育出一种强劲的爆发力,就可以进一步在不同的方向上衍生出8种基本发力方式,再扩展到64种爆发式的攻击动作,最后达到按照具体的战势和自己的自由意志随心所欲地出招发力。同时,他唤上了已经跟随自己40年的马金镛,将每种拳劲进行剖析、研讨、身体测试,并且不断地添加和删减。同时,将64个能够体现一两个拳劲的招法串接起来,形成一个套路,初名为“行功心解六十四式”,后来采纳马金镛先生提议更名为一个较为简洁、醒目的名字“心会掌”,此名得到了裘稚和先生的赞同。这样,形意拳和八卦掌在二十世纪后半叶又孕育出了两个新的拳种:心会掌和螺旋拳。
随着“开放”初期大陆对武术技击的解禁,赵道新和马金镛重新开始传授技击术和专门的训练方法。那时,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寻访者和求学者日渐增多,但赵先生的年事已高,他总爱传授些心会掌的基本套路,遇有诚意求索且悟性较高的学生再授予一套跑圈直径至少为10米,强度较高的八卦掌。但是,真正学习格斗功法的学员都还是要到马金镛先生的家接受长期的指导。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韩幼忱大夫将张鸿骏、张鸿骠、张永平和陈雷四人推荐到马金镛先生处练拳。不久,张鸿骏、张鸿骠又被马金镛推荐到赵道新门下练习武术技艺。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的拳劲就得到了迅速的提高。其中,张鸿骏和张鸿骠兄弟俩多次在天津散打比赛称雄,张鸿骏以重拳名震天津城,并在1982年获国际武术推手对抗赛上获75公斤级冠军。张永平则在1984和1985年连续获得80公斤级全国武术推手冠军。后来,张鸿骏担任天津公安防暴总队和天津武警散打队总教练,张鸿骠为天津公安警官职业学院教授,二级警监,侦查系查缉战术教研室主任,专门研究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徒手和短兵杀敌快招,并著有《实用格斗术》、《格斗控制绝技》等论著。两人均为国际级裁判,并合力编创出新的拳学体系龟鹤拳。其中,龟鹤拳健身操曾被国家体育总局评为优秀全民健身项目一等奖。国家体委副主任荣高棠先生特意为他兄弟俩题写了“津门二张”的匾额,1996年国务委员李铁映在天津考察时专门向其了解太极推手技艺。
笔者蒙姑外公裘稚和先生推荐,有幸随赵道新和马金镛先师学艺,在赵道新先生的指导下,与陈雷、续光宜、邵民强、林心宪一道随马金镛先生进行了完整的训练。就我们的感受而言,每次运动强度的心率均在160次/分钟以上。每次发力时肌肉(而不是衣衫)的内部可以发出铿锵的闷响,练习后感觉肢体膨胀,欲撞墙疼痛而后快,短短三个月后我体重猛增了近40斤,原来的比试伙伴一时间竞没人再敢交手。这从一个侧面证明马金镛先生治学的严谨和方法的有效。
马金镛先生的夫人是天津东门里小学校长巩镜霞女士,他们育有两男一女:马群、马P(女)和马琳。次子马琳继承了他父亲少年时期专长,成为近代知名的“贵族学校”天津耀华中学的一名优秀篮球教师。他的许多学生也在为中国武术的发展努力奉献着,至今,家中悬挂着一幅醒目的对联,上联是“不求玄功偏得道”,下联是“颇思隐世却成名”。马金镛先师生前以行动时时地告诉我们:“拳就是拳,不要为了其他的用途和名誉而学习拳术。”所以他的学生多热心于本职工作,并不以彰显和宣传自己的门派为荣。虽然马金镛的事迹早在1996年已见于《武魂》杂志4期的两篇文章“我的恩师赵道新”和“记马金镛先生”,但这个名字或许已经被当今广大武术爱好者遗忘了。但是,他的武学思想、原理和训练方法会同赵道新先师一道默默地流传。
马金镛先师于1996年9月22日在天津仙逝,享年81岁。2015年在马金镛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我们同已经、正在和将来有志于研究赵道新、马金镛拳学的人士一道祈愿他们的拳学同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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