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冒险家的乐园

谁失去了乐园？谁得到了乐园？这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拳击成了所有热爱拳击的生灵们共同的乐园。生长在拳击乐园里的人，就好像是精神高度集中的动物。共同欣赏动物的午餐，生灵淬火，同类宰杀，仇怨发酵。
第一次见到拳击是在大学时代，几个青皮一类的角色在一块空地上捣拳击。雪映原野，拳击声比鼓声还要铿锵一百倍。拳击手的影子散了，我的梦却醒了。从此，我立志做一个拳击手。如今，人过青年，青春不再。拳击成了不争的往事。世事如烟，我老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拳击是到底要走到哪里，那些追随拳击脚步的人群，将要跟随到何等地界。拳击家的故事，流播四方，却又春山行渐远，长亭更短亭；游子怀故乡，何处是归程。
我坦言，拳击是欧洲人玩弄的洋把戏。玩洋拳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有点洋脾气。很自然，拳击家的时代，必然是洋人主宰精神家园的时代。我敢说，近代以前的300多年，洋人的玩具成了世界的玩具，洋人的脾气，也渐渐地变成了世界的脾气。
我真的认为，洋人最爱好玩具犹如一枝万花筒，可是，洋人们的精神却是一致的，那便是，他们领导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时代，那个时代，冒险家成了我们唯一熟知的人类精英。
拳击，还在火暴上演。无声的决斗，有声的决杀。都是拳击的大合唱。拳击只所以吸引了大多数心智正常人的眼球，便是因为它好像一把上方宝剑，一剑封喉，点到了男人的命脉，戳到了男人的根本。说到底了，讲得透了，拳击无非是一场规模极大、场面壮阔的冒险家的运动。
几年前，我见到一则文章，写的是老上海事情，我发现了，第一个流落到上海的探险家，便是真正的拳击家，或者是精神的拳击家。拳击与冒险，冒险与拳击，形成了旺盛的生命冲动，也构成了举世闻名的现在理想。那文章写得蹊跷，不妨拿来，奇文共欣赏。“冒险家的故事！那是无老无少，无男无女，都喜欢听的。真正的冒险，惊心动魄的冒险，是在这种场所发生的：从没人知晓的大陆中，从没船航行过的海洋上，人类活动的新领域里，日新月异的科学界内，闻所未闻、到所未到的天涯地角。
伟大的自然征服者、伟大的发明家、伟大的创业者都是最优秀的冒险家。
犹太人在摩西的领导之下，从埃及逃到巴勒斯坦，是圣经时代的最伟大的冒险故事。
北美洲的发现，是哥伦布一生中最大的冒险事业。
狄福笔下的《鲁滨逊漂流记》，巴斯蒂文生笔下的《金银岛》，都是不朽的冒险故事。巴斯特向细菌进攻，皮特少将探险北冰洋，皮卡教授上升同温层，都是真正的冒险家所做的真正的冒险事业。有胆量去和新的形势打交道，向不可预断的情境挑战，冒不可预定的危险，走他人所没有走过的道路，成就他人所没有成就过的事业：这一切，合在一起，造成真正的冒险和真正的冒险家。
人不知其可而己独知其可，就力排众议去做而终于获得成功的，也是真正的冒险：哥白尼的创立地动说，马丁路德的反对天主教。
在真正的冒险中，一个人可以经验许多平常人所经验不到的快意事。他可以从它上头来测定自己的勇气、毅力、意志与智慧。换句话说，他可以从它上头来认识自己，鉴定自己。所以，事情在他人的眼光中，是行险侥幸，是轻举妄动；而在他自己心目中，则是快举、乐事，是应该和必然的事情。
冒险的本义向来是如此的：发明，引导，开辟新的道路，成就新的事业。其中有的是坚定的见地、大无畏的精神、忠于所事的诚心、卓知灼见的智慧、辛苦绳勉的劳动、从事建设的努力、抉发真理的希望、造福于大众的宏愿。然而，现代却替冒险家这一个概念增添了新的意义。现代的小说与现代的戏剧都替冒险家套上了个新的面具。二十世纪的冒险家不向荒原不向绝域中去讨生活，也不在真理正道间找材料，而专门在人海中施展他们的绝技。他们站在一旁暗中忖度他人钱囊的重量，而后布置巧妙的机关，让一颗颗好吃的果子落到他们的怀里。人瘠则我肥，是他们的信条、他们的宗教、他们的全部人生哲学。
二十世纪的冒险家恰巧站在和真正冒险事业相反的那一极端。他不创造而专毁坏；不为社会努力而专侵蚀社会的利益；不做人们的良友而专做大众的公敌。
虚伪、欺诈、无赖，总而言之，一切的鬼蜮手段都是他们的法宝。他们今天恭维你，只因为明天，他们可以乘你的不备，在你的背上刺一刀。他们今天替你筹划许多似乎极有利的事业，只因为明天在你的失望中，他们可以得到大利益。
他们最大的目的是不劳而获得他人的劳动果实。他人放进去，他们拿出来；他人往上推，他们向下拉。是好处都归他们享受；而一切的损害则都他人去担当。
在20世纪的冒险家的眼光中，除了好处以外，任什么都不值得珍重的。爱情、友谊、宗教、信义，一切好听的东西都是他们的踏脚石。他们踏着它们向前走去，以装满他的肚皮和口袋。只要能够获得好处，变猫变狗都可以……”
拳击也是这样，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黑白分明的超级帝国。2003年奥斯卡得奖影片《纽约黑帮》里有个镜头。一间黑压压的大房子，两名壮硕的拳击手正在捣拳。一拳一个，一头壮牛一般的拳击家倒下了。一大群看客欢声雷动。出赌资高的一方拿到兑换美金的筹码。输掉的一方和那位斗败的拳击家一样，灰溜溜地退出拳坛。
的确如此，十七、十八、十九世纪的拳击本身就是赌博的一部分。拳击的技术远远没有现代这样精巧。拳击家的出路就在于站在拳坛上，还要站直了，别趴下。我们了然可见，拳击的伟大意义出笼了，风雷滚动，拳击不仅是生命运动，还是命运，金钱，以及输得精光后的赤身裸体。
说到底了，我们今天欣赏拳击。都在为欣赏这种冒险、赌博、或者为那种怀念冒险、向往赌博的心事，找到了一见替代品。我不会赌博，却天天都在赌博。别人是拿着麻将赌博，拳击家是拿着血性赌博。我们却是拿着性命赌博。
冒险决不仅是一种距离，还是一种需要。任何时候都难以解脱这样的快意恩仇，人对人的男人，彼此蔑视，根本没有退路。然后，寻思着一拳飞出，致人于崩溃。了却身前身后事，赢得青楼薄幸名。
人还在冒险，不仅冒险，还执意做一种纯色的冒险动物。运动家拿血汗去冒险，艺术家拿灵感去冒险，学者拿精神去冒险，土匪拿脑袋去冒险，谣言家拿谣言去冒险，宗教家拿信仰去冒险，贼人拿蒙汗药去冒险……世界的核心，是由冒险家组成的；世界灵魂，也是由拳击家组成的。冒险与拳击，拳击与冒险，正是人类的两大主题。拳击的故事，裹挟住冒险的故事，就像一把悬剑，提拉在人类头顶，阅尽沧桑，俯视人寰，勾引住了万千男女老少的孤剑心肠，锁定了生存进展的潘多拉匣子。
这便是拳击，一个极为普通而真实的故事。拳击，永远都是冒险家的乐园，人类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