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森成了偶像,意味着阿里就成了老鬼。淘汰的时代,阐释了一代又一代拳击家的传说。追求功名么,谁都会说出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还要为生存付出学费。如今,球迷越来越多,拳迷好像日渐稀少。大约在于人们的精力都在下降,经受不起拳击的全方位考验。
拳击就这样走进了末路。
一
假如要选一种最完美的运动,我要选足球。若要选一种不完美的运动,我便相中了拳击。拳击是生理性的,足球是宗教性的。拳击是蛮人的苦吟,足球是智者的叫板。拳击是博命的歹徒,足球是优雅的合唱。拳击是赌博的器具,足球是高亢的和歌。
不可否认,人类迷恋拳击比迷恋足球更为古老。拳击的铁汉情肠也远远赛过了足球的风花雪月。然而,拳击还是太古老了,没有阵营,没有气势,没有千军万马,没有电闪雷鸣。拳击,除却其惊人的历史,行将一无所有。
不过,泰森曾经是我最爱。说来奇怪,可最初,也仅仅是他长得和我弟弟相象。强者是不爱拳击的,所以弟弟就不看拳击。生为弱者的人,为生存伟力鼓蛊的人,自然地选择了拳击,哪怕是拳击的观众。这些都是全世界的流行病。自家的骨血不够健旺,便在偶像的身上寻找身家性命的另一半。此处无酒胜有酒。
弟弟终于没有成为拳击家,正像我,终未成为足球先生。
然而,我也渐渐地觉出了拳击的不完美。谁都能看出来,拳击太赤裸,不太符合中国人的心性。记得若干年前,一位体育老师跟我谈拳击,叫我赤裸上体,拍一张拳击照,好叫大众参观。我说:“太野蛮,不好。”那人倒渐渐地恼了,说道:“这有啥野蛮的,体育就野蛮?”我不想多说。体育,中国人实在陌生。如今,体育成了中国人的第一宗教,倒仍旧看不出它辉煌的未来。中国是个儒教国家,太多的历史积淀,久远的文官制度,文弱的流行艺术,缠绵的歌诗传统,都是体育的致命伤。体育能够在中国繁衍,说明了太多的故事。而且,都是些艰难的故事,沉重的故事,逆反的故事,也是腻烦的说教。
拳击就这样进了我的世界,也走进了我的心,进了中国人的非常生活。泰森成了偶像,意味着阿里就成了老鬼。淘汰的时代,阐释了一代又一代拳击家的传说。追求功名么,谁都会说出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还要为生存付出学费。如今,球迷越来越多,拳迷好像日渐稀少。大约在于人们的精力都在下降,经受不起拳击的全方位考验。
拳击就这样走进了末路。
拳击几乎不用缔造,只要一个人,有手,有脚,有拳,有劲,抡拳就打,打着就叫,叫了就喊,喊了就跑,都是拳击的真功夫。还是那句老话,我要说的是,拳击之于中国,依旧十分的陌生。就好像画家里的油画。许多倾心油画的中国大师,到了晚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大师,只配当人家欧洲人的徒儿徒孙。甚至连徒孙都算不上,简直成了人家的拥趸,除了为欧洲人呐喊,别无长处。这同样也是拳击的尴尬。拳击走到现在,愈见其迟暮本色。要说好看,我都认为,还是中国的老功夫好看,好听,好玩,好做。中国的功夫片子就远胜欧美的动作片。好有一比,犹如真功夫和假功夫,真把势和假把势,真刀枪与假刀枪。
好一阵子了,拳击褪去了它眩目的伪装,撑持不住它的半壁江山了。泰森老了,刘易斯退休了,霍利菲尔德吃了败仗,阿里变成了残疾人。新起的拳王,乌克兰的克里琴科,好像也仅仅是个白人之星,难以看到野性的复活。拳击的目标就好像一趟长途跋涉,走得越快,越发看不见了乡村的教堂。
拳击是很奢侈的,拳击也是极廉价的。拳击是人类的火拼,歹徒的袭击,热血的涌动,春潮的暴涨,火烈的精英,存在的企图,力战的归程。它的美,便在于它的简单;它的大美,更在于它的简陋。只要是个人就会捣上几锤拳击。这是每一个见识过拳击的人的下意识。
二
火烈鸟一去而不复返了,这便是我对拳击的崭新理解。
过剩的精力一旦滑脱,拳击就走上了刑场。从此,我看见了一种残缺不全的拳击。无端地攻击。没有缘由,没有对象,没有收获,没有来路。攻击就是攻击,仅仅为了虚幻的性格,假设的尊严,虚无的体面,无底的金钱,强者的感觉,血液的鼓噪,皮开肉绽,尸横拳坛。拳击出卖了很多有价值的价值。
出卖了价值,必然导致拳击的贬值。这又是拳击的悖论。就好像得罪了春天的人,终将被春天淘汰。所有的原因都很简单,拳击是属于少年人的。拳击是少年开启世界之门的一把钥匙,它好像还是人类性爱觉醒的一种标志。鸣叫,呼唤起了性爱的抒情本质。拳击,显示了性爱后程的连发力度。即使是老拳王,也难以唤起老年人的记忆。拳击诠释的是一种生命的迹象,一旦这种迹象消失了,拳击也就寿终正寝了。
拳击就是这样死去的。
拳击的法门很多,通俗地讲,比如钩拳,直拳,摆拳。抡圆了打,也仅仅是一拳。说到底了,拳击再打得圆满,也只是古老的游戏。如今,伟大的拳击家已经不是拳击家了,更谈不上伟大。拳击书写完了它每一页的辉煌,迈进了它迟暮的冬季。我最欣赏的还是那种无知的感觉。比如,对拳击似懂非懂,拳击于我,物我两忘。我对拳击,拳击对我,懵懂未开,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还真是这样,泰森迟暮以后,拳击真的进了低潮。世界没有沿着拳击的方向发展,便是明证。那时候,我曾经以为拳击是世界的中心。刚到社会,我总是离不开幻想。刚刚学了几招拳法便异想天开。要是所有的人都在拳击台上较量高低,多爽!什么主任,科长,主编,校长,统统走向拳击台,我一拳一个,两拳两个,老人全部投降,年轻孔武的拳击家占据了生存要津。大砰分金银,大碗吃酒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活命过,留下买路钱……拳击扮演了一种很是消魂的社会角色。它好像赌博,一直纠缠住了人类的心理神秘的需求。拳击的确和赌博很相似,一胜一负,一输一赢,玩的都是短平快。
拳击,以其简陋,才通俗易懂。以其简单,才一路流行。我曾经讲过,所有的竞技体育都是通俗文艺,最高深的艺术是文字的艺术,最通俗的艺术是竞技体育和音乐。这样的艺术太通俗了,通俗到了高级点的动物都看得懂。我做过实验,大猩猩就看得懂拳击。猫、狗,老虎,都看得懂足球。前几天,电视里还播放过一则画面。阿根廷足球联赛,一只警犬挣脱了缰绳,跑上球场,混迹人群,追逐起了足球。它看见那些足球明星太笨拙了。跑位极不合理,速度实在缓慢;平衡感极差,动作颇不优美。警犬要给球星们上一堂经典示范课。警犬很兴奋,和足球明星一样兴奋。一时间,万马奔腾,鱼翔浅底。天地融化,世界缩小。导演的灵感全都枯竭了,教练员望球兴叹。只有一只灵犬,就好像杨二郎的哮天犬,摇尾振鬣,释放出了大自然最普遍的能量,倾诉着造化世界的普泛真理。
万类霜天竞自由啊!很长时间,我们竟然忽视了犬类的参与,还有猛虎,狮子,黄狼,猎狐,苍鹞,金鹰……
三
拳击不会飞翔,这是它唯一的短处。
它只在化简人类的手续,将世界拖到了原始混沌的人之初。我不想比较拳击和武术,两回事永远是两回事。两种哲学的精神,代表了两种宗教。强行扭到了一块,非但不好,还要互相伤害。拳击的技术或许是最值得人称道的。欢畅,自如。我行我素,你来我往。武术是一种修行的技术,就好像一株病梅,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正常的状态。我才明白,我今天仍旧怀念拳击,就因为它记忆了一种少见的青春快感。迷恋拳击,不好;不迷恋拳击,或许更坏。拳击能不能算做是病态的人生,我说不准。我们这个时代,病态的东西早就丧失了应有的地位。我们很难精准地断定病态的体脉。呼唤野性,野性的呼唤;只在证明,旷野无声,拳击无价。
说一句拳击如花,怕是对拳击的玷污。拳击家们最可恨的就是弱化了人生的所有细节。野性的人生,一直在昭示着另样的冲动。拳击的灵髓便是要回归原始的尊严。拳头拼打的世界虽说不太牢固,却结实,耐用,叫你能回顾起所有童年梦想的精华。
野性的王者,构成了拳击的辉煌历史。我们观看拳击,身体松弛到了极点。毕竟还有人用拳头诠释出了生存的真谛。
依稀,我未曾遗忘拳击。拳击在我身上生长,几乎成了不争的事实。我漫步街头,拳击的套路迎风招展。拳击简直就成了北方的图腾,成了我对怀念北方的纪念碑。
真正像铁一样的人究竟少了。所以,至今我都在怀念少年时代的泰森。假如泰森永远是泰森,那世界就会有说不完的光华。那时的泰森,实在太懂得抒情诗的所有规则的。如今的泰森就非常可怕了。泰森的可怕,在于他还没有死,竟比死了还难看。
泰森打不过霍利菲尔德,更不是刘易斯的对手。拳击家碰上杀伐者,好似土匪遭遇了悍匪,恶霸碰见天霸。孔雀遇上巨蟒,凤凰撞上了飞机。
泰森死了。没有死亡,却胜似死亡。就好像我写过的那支歌唱泰森的诗歌,没有人为他谱曲,就成了冬天的飞蛇,严寒的警号,冒险的孤狼,失群的野牛。
赞美过泰森的人很多。一个小伙子还说过:“你看人家那体格,浑身就跟铜铸的一样。好像永远不生病似的。”坚挺的肌肉,得到了上帝的恩赐,凶恶的面相,叫那些风流小生见识了铁面金刚的顶级造型。
四
奇怪的很,也只有拳击才能叫人开心。它涅 了宇宙的节奏,打乱了世界的步调;错杀了飞翔的大雁,回归了野性的天平。拳击,寄托了几代人无比欢乐的快意恩仇。
凋谢了,走进了二十一世纪,拳击陷入了全面的凋零。这个时代,冒险的乐趣渐渐遭遇了肉欲的阻击。拳击家们铿锵的梨球节奏,有头无尾,渐行渐远。没有拳击家的时代是个超级荒芜的时代。没有拳击家引领的王朝,是个颠覆了国王的王朝。
然而,我们不可忽视,时代陷入了全面的混沌。我每天都见到一大堆幼稚的少年,戴上了很深很深的近视眼镜。我真的很讨厌近视眼。假如他们都是泰森,假如叫他们去迎击拳击的挑战,假如拳击成为了他们生活的唯一重心,假如拳击的魅力依然光华照人。就好像临水照花人。我们还会赞美孱弱么!
由于病态,我竟找不见了一丝拳击的快感。拳击在中国依然受到强劲的冷落。儒教的国度,几度春秋,文弱的世界,依然文弱。世界把拳击引到何方,世界的本体遭受多少惊人的重压!精神的虐待,依旧比体魄的强盛胜出几百个几万个百分点。这里有说不出的大悲剧!
我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话,野蛮其体魄,强健其精神。毛泽东不是拳击家,却是精神的拳击家。他昭示了一段历史的亮点,亮光。
并非所有人的名人都喜欢拳击,但是,我敢说,所有的伟人都是拳击精神的守护神。亮相是必须的,拳击家的亮相,便是向所有病态世界的宣战。拳击的精华,于挑战的间歇,萌生出了古典的精粹。
假如说武术家是修行家的话,拳击家就是冒险家了。
人总要冒险的,所有的伟人都是冒险起家的。所有的名人,都是冒险出名的。所有的美女只爱冒险的男人。所有的价值,只有一个价值,那就是冒险的价值。拳击的至高魅力,便是冒险的魅力。
面对同样出色的对手,只有冒险,惟有冒险,伊始能够摆脱掉冒险的恐惧。惟独选择冒险,才能遗忘冒险。真正的拳击手,谁都不敢退缩。害怕拳击的人,便在这一瞬间,成了历史上的冒险家。冒险,激起了一群又一群的孤胆英雄。叫那些血性张扬的人找见血性的归宿,这才是拳击家的风采。
我的那只拳击手套还保存完好。侄儿将那双手套归还了我。我这才知道,人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舍去,惟有记载了你灵肉血脉的爱物不可以轻易送人。我珍藏起了两双心爱的手套,就好像美人喜欢鲜花,英雄热恋宝剑。我捡起了那几只拳套,拂去尘埃。所有的内涵,全都珍藏在了内心。我知道,人总是要死的。这四只肥胖的手套也将度过它生命的终点站。任何物品都难以逃脱物理规律的考验。
岁月,祭奠起了最坚强的铁石意志。真的,我每当想起了拳击,便想起了长生不老之药。它记录了我们非常的年华。韶华如水,水流无穷。
五
拳击决不仅仅是回忆,它是诚实的,伴你度过欢乐时光。其实,我们每一天都在冒险,都在温习着拳击的节奏。世事无常,火烧连营。众多的宫殿,难以抵挡悍匪的一把老火。童年的积累,一次次叩响了进攻的号角。钩拳,摆拳,直拳,太简单了,太容易操纵了。我曾经问讯过一位省级拳击教练:“你说,世界上谁的拳击技术最好?”那位教练呵呵一笑,好像我问得太天真,引得一大群人都哈哈大乐。他说道:“冠军的技术最好!”好长时间我都迷惑。这不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么,拳击是讲科学的啊!我也渐渐地明白了——拳击的内涵很丰富,除了正常的较量,或许还有不够正常的较量。冠军的成色固然十足,那幕后的故事,也非常的酣畅淋漓。
我不是法学家,只是一个曾经热爱过拳击的人。拳击距离我很近,近在咫尺。拳击距离我很远,海角天涯。记住,千万别拿拳击做赌注。拳击的百变工夫,正在消解。如今,拳击再也不神秘了。就像当年的香港电影,我们根本就弄不清楚它惊人的内幕。神秘导致了崇拜,崇拜导致了臣服;臣服压迫苍白,苍白导致怪影。到头来,我不得不说,拳击是个很需要摊牌的项目。就好像灵魂的交代。冠军的归宿只有一个。不是你,便是别人。
泰森的季节早早地结束了。泰森的引退,宣告了一种神话的破灭,也瓦解了一代谣言,谎言,誓言,坦言。终于有一天,像我这样铁杆的拳击迷们也不再迷恋拳击了,那才是拳击的末日。
我的周围很少有人打拳击。他们只在心里打拳击。在心里打拳击的人是小人,在拳台上捣拳的人是豪杰;在后台打拳的人是阴谋家,在街头打拳的人是暴徒。
拳击总还是要打的。它疯狂的节奏,它简明的姿态,它光华的弧线,它柔软的弹力。都在规划出一出超级的大戏。中国人将拳击摆到了各个角落,于是也融化了拳击奖金。直到今天,我才想到,我真正怀念的,是拳击家们休息的状态。猎手的疲惫,不同于小偷的疲惫。壮士的陨落,不同于亡灵的挣扎。我们总在呼唤喜剧,却收获了一茬茬的悲剧。我们总想最终放弃拳击,却终于选择了拳击。我们迎红送绿,企求百年好合,却在古老的格杀故事里,寻找拳击的伤痕。拳击果真有致命的缺陷,拳击家也都是伤痕累累的失败者。
泰森败了,起先还有几分悲壮。霍利菲尔德的老拳一挥,泰森的船头不停地进水。陨落和沉没,只是两个不同的同义词。接着,霍利菲尔德也沉没了。刘易斯坚挺了好一阵子,同样折戟沉沙,踉跄而归。
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世界却一直都在寻找保护神。我们寻找神灵,却收割到一大堆败落与衰亡的故事。新起的拳击家还在等待时机。伟大的饥饿时代,刺激了少年拳击家们空幻的幻想。一整代拳王老了,新的拳王接替了他们的法器。我总还会挥舞拳击手套的,尽管我们都要衰老。
拳击的故事,记载过的,未尝记载过的,都在扬示一种存在的过程。拳击到底老迈了。这个时代,只属于拳击的余脉。拳击家的故事,只在张扬一种时代的退潮。
拳击就此陨落了。拳击家的往事,行将结束。我们没有赶上真实王朝的没落,却赶上了拳击王朝的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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