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老师

本人幼年时代没有上过幼儿园，在家里呆得可无聊了，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等着听半导体收音机“小喇叭广播”节目中孙敬修老师讲《西游记》的故事，非常入迷。我尤其崇拜故事中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武功和神通，从小立志学习武艺。11岁时，我拜沧州老武师崔凤歧为师，学习少林拳。崔老去世后，又从师京东民间武师杨武林先生学练八极拳、白猿通臂门、九节鞭等，每天风雨无阻，自觉自愿地下功夫。

1965年我考入北京分司厅中学读初中一年级，放学后同学们组成家庭小组集中一块做作业。我和三四个同学来到住在地安门的同学司德琦家里，一进门就看到屋里有很多种兵器，刀、枪、剑、戟、虎头双钩等等。我问：“这都是谁的?”司德琦说：“我爸爸的，他是练武术的。”我忙跟他说：“我想拜你爸为师学武术，你给我说说。”他说：“我让我妈跟我爸说去，准行。”师娘正在做饭，笑着说：“小子，真喜欢练武术就来吧!”自那以后，每周日及空闲时间我就到司永亮老师家，学练少林六合门的刀、枪、剑、棍、螳螂腿，传统杨式太极拳108式、太极剑、纯阳剑、五行棍、十一节劈雳鞭、流星锤、绳镖等等拳械功夫。

“文革”期间，学校停课，当时兴起全国大串连活动，同学找我去外地，我唯恐耽误练功，哪儿也不去，每天在自家院子里练功。1969年我幸运地留在北京进了工厂，工作之余，也都是去司永亮老师处学习武艺，与其接触甚亲甚密，听他讲了许多过去的事情，时至今日还记忆犹新。

司永亮先生复称司健民，北平人，满族，生于1915年3月7日(农历二月二日)。住在北平城内后门桥。父亲司良海，原任职天津海上缉私队队长，后辞去，到东北军任参谋长，母亲司杜氏。父亲长年在外，永亮自幼就和母亲、姐姐、弟弟、爷爷、兜巧奶一起生活。爷爷本是清朝官宦后裔，家里有钱，在地安门大街经营着古玩铺。爷爷除了嗜爱那些老古董之外，尤其疼爱小永亮。永亮老师自幼聪明调皮，喜欢耍枪弄棒，就是不爱上学。母亲要教训他，他就跑到爷爷那告状，有老爷子宠着，母亲也无可奈何。爷爷也喜欢练武，找朋友给小永亮请教师爷在自家园子里教授他国术。每天，爷爷摆个小桌喝着茶，乐得看孙子练拳，还叫家里人买来一簸箩烧饼夹牛肉，练完后就和教师一起吃，每天如此。永亮12岁那年(1927年)，家里请来刘子侠。刘子侠师从杨式太极拳创始人杨禄蝉，杨氏亲传刘子侠杨式太极门武功，刘子侠师祖时年94岁，己深得杨式太极拳之妙谛，精心将所学尽传练功不怕苦、不怕累，有武术天赋的小永亮。后来，刘子侠告老还乡，109岁逝世于山西。

司永亮老师说我国武林界内藏龙卧虎，能人背后有能人，要知道天外有天，艺无止境。他年轻时师父就是那样教导他的。学会拳术只有结合技击应用，才能检验出功夫技击水平的深浅。学武艺要试敌，试敌是指和不同的对手较量技艺高低，通过比试找出胜败原因，一定要胜不骄，败不馁。司先生讲：比试切不可以胜负为愧为喜，因为试手是增长f临场实战经验的有效手段，为培养应变的实战能力。他还讲了个经验，你一看这个人挂相是练武的，定没多大能耐。真有功夫的人不挂相儿，文质彬彬的，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他就有过这么一次尝试，那是刘子侠先生走后，永亮除了每天早晚照常练功之外，东游西逛，不知深浅总想与人比试武艺。他时年19岁，一米八的个儿，块头也不算小。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说鼓楼后有一个炸油饼儿的人，功夫练得好。司永亮找上前去好几次，要和他比试比试，此人四十多岁，总是推托不比。有一次，永亮在胡同里与他迎面相逢，此壮士被迫与其交手，一个照面就将永亮扔到了房上。那年代北平的房子都是瓦房，最低也有三米多高，可见壮士身手功力了得。等永亮由房上下来那人已不见了踪影。以后每天永亮都到那个油饼儿摊儿去等他，想拜师学艺，可是，这人再也没有找见。司永亮回家和爷爷说了。爷爷看孙子真心求学武艺，复又托人让永亮拜师“神手”胡广业先生，习艺几载。胡师祖传司永亮弹腿门的十二路弹腿，器械有钩、镢、镗、口及少林武功。胡师祖原是缝雍大学教授，享年76岁逝于遵化。

永亮后经武林名家张玉连介绍，拜投光绪二十五年任京师锦衣卫教头、光绪二十八年开设“永盛镖局”的武术名家赵鑫洲，至此司永亮成为赵鑫洲的关门弟子，得少林六合门亲传。那时候，每天天不亮，赵鑫洲就在皇城根筒子河岸边教永亮功夫，不论春夏秋冬，从不懈怠。司先生由于得名师指点，加之勤学苦练，二十多岁时已是内外家功夫均有造诣，曾多次参加当时在北平举行的全国国术比赛。先生练的少林六合拳和锁喉枪都曾取得冠军。司永亮于24岁(1937年)接受当时北平市国术馆馆长江朝宗、副馆长许灵厚及市政府社会局颁发的国术教练证书。

一次，司永亮取得国术比赛冠军后，在众人的祝酒下多喝了几杯，酒后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能是话大了。赵鑫洲痛喝永亮，取来两杆枪要教训永亮。永亮当时酒也醒了七八分，知道师父不高兴了，明知自己不是对手，又不敢不应。接了两招之瞬间，赵鑫洲一枪就给司永亮的左腿外侧扎了一个五寸长的大口子，血流不止。赵鑫洲说：“扎残废了我养着，看你以后喝酒有无节制，今天让你吸取教训，免得你今后在江湖上吃大亏。”司永亮自那以后，一口酒也不沾了。

赵师爷教徒之严，名不虚传。有一年夏天，我看到司老师腿上的伤疤问老师怎么弄的?司老师给我讲了这段伤疤的来历。

那时候，司永亮年轻好奇心强，也最好较真儿，只要听说有练得好功夫的，一定就前去拜访请教，从中寻求学习。有一次，听说有一位武术家轻功神奇，能下雨后在水面上走鞋都不会湿(注：民国年间，北平的街道可不是现如今这样。那会儿是土地，坑凹不平，晴天趟土，下雨趟泥)，就等有一天雨刚停，亲自找上门去，问：“师叔，听说您有蹬萍渡水的功夫，您能否出去给我练练，我想跟您学学!”那位武术家说：“你是听谁说的。”司永亮说：“咱北平《申报》上登的呀，说您是雨后出门鞋上泥水不沾。”那位武术家说：“哎哟!这不是毁我吗!那天我去前门买了双鞋，正赶上下了阵雨。我等雨停后回家时，没舍得穿新鞋，是把鞋夹在胳膊下光脚回来的，所以鞋没湿，别听信那小报记者的。”司永亮老师就是有股子认真劲儿，他认为功夫是靠实练出来的，可不是吹出来的。他认为国术是真实的功夫，掺不得一丝假，必当要学以致用，用国术强健身心，保家卫国。

司老师在强烈的爱国卫民思想的激发下，接受国民党二十九军爱国将领赵登禹、冯志安师长、宋哲元军长的聘请任国术教官，在城北的北苑军营教授战士们练穿手拳和四路砍刀。1933年3月9日，在与日本侵略军争夺长城要塞喜峰口战斗中，赵登禹率部队与敌人展开肉搏战，用四路刀法杀得鬼子胆战心惊；又夜袭敌营，把敌炮兵大佐一刀劈死于梦中。二十九军的爱国将士们，面对日军的武装挑衅奋起抵抗，揭开了全民族抗战的序幕。北平沦陷后，司永亮为免遭日本人迫害，隐姓埋名，历尽苦难。

司永亮老师注重习武以振奋民族精神，在30年代初期还任教于北平第一、第二国术研究会，于30年代末期自设“健民武术社”研究和传播国术。曾应聘于北平成达中学、翊教中学、辅仁大学、国立师范大学等多所学校教授国术。

司永亮老师在辅仁大学任教期间，与英千里、李凤楼关系甚密。英千里教英语，抗战胜利后曾任北平教育局局长，他在任教时与司老师两个办公桌相对，英千里也希望大力推广我国国术，在学生中间传播。他的公子英若诚到办公室来找他，他总是督促儿子，让他应该好好向司老师学学国术，强身自卫。

有一天下课后，司永亮老师与李凤楼(后任中国第一任足协主席)一起到饭庄二楼吃饭，忽听楼下外边有呼叫声，二人往下一瞧，原来是一个三十多岁送报纸的壮男子，正在对一位六十多岁的年老妇女拳打脚踢，只见那妇人倒地喊叫着。李凤楼对司永亮说：“这你还不管管。”司永亮没说话放下筷子下楼去了。赶到那壮汉子跟前撩腹一拳，把他打得向后一跤倒地，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了。司永亮上步过去对他讲：“起来，我再让你躺下，看你以后再胆敢欺负年纪大的弱者，我决不饶你。”司永亮老师好行侠仗义，好抱打不平，见义勇为，除暴安良，惩恶扬善。

司永亮老师思想进步，爱国爱民。北平解放前夕，他在学校里经常接触进步青年，也信仰共产主义。司永亮的姐夫，是北平侦缉队队长金少臣，此人双手打枪，百发百中，提起金爷，土匪们都害怕。他杀人不眨眼，杀害过我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日伪时期，他是个非常利害险恶的人物。司永亮由金少臣那儿得知侦缉队要抓捕刘仁(北平市共产党地下工作者)。马上偷偷地跑去通风报信告诉了刘仁，让他赶快转移躲藏起来。解放后，在1951年(三反运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司永亮由于接受过国民党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聘任国术教官，属于历史有问题，有反党反革命之嫌疑被抓进了监狱。当时，刘仁同志在北京市政府主持工作，得知司永亮被抓，马上写了批文，证明司永亮同志是热爱共产党的，没有敌我矛盾。司永亮平反释放出狱。

解放后，人民政府非常重视司老师这样的民间武术人才，北京市第一任市长叶剑英，给司永亮老师写了聘书，特约司永亮老师出任北京国术馆长，司老师找来刘文海作了计划，后感觉自己文化水平有限，谢绝没去上任。

北京军区的廖参谋长亲自找到司老师家，聘任司老师为“北京军区武术集训部教练”，同时受聘的教练还有吴图南、王斌魁；后特约在“北京西城区武术馆”任顾问。

那是1963年秋天，由澳门来了位练太极拳的武术家，在全国各地找人推手，这天特慕名找上门来，要与司老师推手。此人年龄比司老师稍长，至老师屋中稍坐片刻，极力约请司老师到外边空地去，司老师说：“你大老远来的，咱俩就在这儿推一推得了!”说完后与他交手，当即将其扔出倒在床上。其人当时要拜师求学，司老师很谦虚，婉言拒绝，说咱们互相切磋、互相学习吧!你的劲儿练的不错了!

司老师一生皆从事武术研究与教学，因精研各家拳术及器械，融会贯通，执教京城颇获盛名。先生没有门户之见，广交武友，与先生关系甚密者有：尚云祥的三大弟子一陈子江、许笑羽、牛瑞希(尚云祥的女婿)，及马玉清、吴子珍、孟成武、恒寿山、韩其昌、王侠林等。

司老师自青年时就酷爱京剧艺术，曾拜师中国早期四大须生高庆奎学习京剧。著名京剧武生名家李万春、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都曾向司先生学习棍术。中国京剧四大名旦、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曾向司先生学习六合双剑。1961年8月8日梅先生在北京逝世，司老师带着1O岁的二儿子司德琦，去参加了追悼会并敬献了花圈。

有一天，司永亮老师在地安门雨儿胡同谭政将军家教其夫人练太极剑，正巧，贺龙元帅与几位将军来到谭政家里串门儿。贺龙对司永亮说：“给我练趟太极拳看看行吗?”司永亮说：“那有什么不成的，还请您多指点呢!”司永亮老师当时给众位将军们练了传统杨式108式太极拳，众位将军看后拍手叫好。贺龙元帅说：“你这太极拳可要功夫哩，我年纪大喽!学不了喽!”后来，司老师也后悔，当时不练低架子，把拳架势练高些，贺老总也可能有兴趣练练呢。

司先生授拳近六十春，传艺授徒不辞辛苦，特别重视对徒弟们进行武德教育。每收一个学生都要认真考察，直至确认该人品格端正，方才授艺。他本人也事事处处为学生们做榜样，从不搞“教徒弟，吃徒弟”的事情，深为学生们所敬重。为了让学生们掌握技艺本领，他严格要求，循循善诱。他的学生郑国福、崔震、王鹤等，在50年代均取得全国武术比赛拳术与器械的冠军。司老师多次担任在“文化大革命”前举行的全国省市级武术比赛及体育运动会上的武术裁判，并执教于电力设计院和煤矿设计院、首都体育馆、中山公园，后又到中央歌舞团教剑术。70岁时还应聘于政法大学教授武术，在教学员们练六合双剑示范时，他挥舞双剑，风采潇洒，快速勇猛，令人称道。先生多才多艺，侠肝义胆，平易近人，择徒授艺，教学有方，言传身教，崇尚武德，从不夸夸其谈，讲究实话实说，实事求是。敦厚质朴，不抽烟、不喝酒，德艺双收，蜚声武林。

我最敬爱的老师司永亮，于1995年6月去世，享年80岁。他的离去是我国传统武术文化事业的一大损失。他那一贯平和，可亲可近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他对中华武术事业的热爱与奉献精神永远是我们练武人学习的榜样。

责任编辑王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