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长军很多年了,一直把他当作在武术上至好的朋友、兄长,常常因他而感到自豪。无论当年的英气蓬勃、战功赫赫,还是今天的淡出江湖,一心经营他的武术学校,我都感受到他的真诚、含蓄与坚韧,不乏西北人的豪爽与坦荡。相交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他练过陕西红拳,也未曾听别人谈起。前不久,长军约我喝茶,无意中谈到他的红拳经历,我感到十分惊讶。在慢慢地倾听完他和红拳师父的故事之后,我忽然对长军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感到他和陕西文化的水乳交融,正是因为这些因素才塑造了一棵武术赛场上的常青树,使他成为人们心中的偶像——武坛王子。
“文革”之中,省队解散,马振邦教练被下放到陕西武功县的农村。长军的父亲对武术有着深厚的感情,期间带着儿子多次赴武功县探望马振邦老师。马老师虽在劳动改造,但一直没有放弃武术,偷偷地教附近村里的孩子习武。长军的到来,虽然只是短短几日,让马老师很兴奋,冒着被检举揭发的风险,起早贪黑为长军指点武艺,利用传统红拳中的“十大盘”训练长军的柔韧性,利用劈挂拳的“窜林”训练长军的身法,鼓励长军寻访陕西的红拳高手,继承这一优秀的文化遗产。这段难忘的经历铸就了他们师徒近40年的情谊。马振邦老师回想起这段往事时,虽然已经78岁了,但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对武术的一往情深还是让我受到了感染。前不久去拜访老先生,他不顾高龄,一下谈了5个多钟头。他说多年来他一直十分疼爱长军,把长军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不但教给他武术,还教给他许多朴素的做人道理。长军多年来对马老师也十分尊重,在生活上对师父予以无微不至的照顾,希望这位为陕西武术奉献了一生的老武术家有一个幸福、安详的晚年。马老师对红拳有着特殊的偏好,虽然练的是形意拳,却对红拳的历史和技法如数家珍,也是陕西地方拳种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是陕西红拳的功臣,时常告诫长军等门下弟子对红拳的发展要有所作为。当年陕西省武术队的一批老运动员都是红拳出身,高西安以飘逸舒美的“二路红”闻名全国,至今传为美谈;杨宝生师从红拳名家咸阳李万福,得“邢三”拳艺之真传,终生研习红拳并著书立说。1962年,由西安市体委主任刘侠僧同志主持,陕西省武术队马振邦、高西安、徐毓茹、白文祥四人向红拳名家杨杰先生递拜师帖,随杨先生学习陕西红拳。马老师多次请杨杰先生到队里指导训练,利用红拳的传统训练方法提高运动员的身体素质。他告诉我红拳的技法招式和形意拳有很多契合之处,例如红拳的“捅拳”和“形意拳的“崩拳”在劲力和技击含义上十分接近,红拳的“抹手”和形意拳的“劈拳”也十分相似,这些相同或相似之处耐人寻味。马老师一辈子爱武成痴,前些年腰上做了手术,打了10个钢钉,但心里依然放不下武术,看见别人练拳就着急,忍不住想比划。他开玩笑说:“我实在太爱武术了,老想活动,但不敢用力啊。一用力,万一背上的那个螺丝掉了,我又得开一回刀啊。”一个老人对武术的情愫让我在苦笑中潸然泪下。
长军的红拳师父叫张俊德(1925~1998),是一位很有影响的红拳名师。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西安市,回汉的民族关系一度比较敏感,因此一些老拳师不肯收回民学生。长军的父亲打听到居住在回民坊大皮院的张俊德老师是一位令人敬重、武艺高强的红拳名家,在武功的时候也多次听马振邦老师提及,便带着长军前往拜师求艺。张老师虽是汉族,但不保守,也没有像其他拳师那样对回民有偏见和情绪,毅然收下了长军做学生。
从1968年到1970年,长军跟随张俊德老师学习武术。张老师擅长陕西红拳,因而长军和其他师兄弟一起学习、演练的都是红拳的套路和技法。长军年纪小,聪明而勤学,每天早早到达老师家里,打扫卫生,端茶倒水,刻苦练习每一个招式,张老师十分欣慰。虽然只有短短几载,长军还是学习了不少红拳的套路,有小红拳、梅花拳、六架势等,也学了刀棍等器械。张老师要求很严格,尤其注重功架的舒展和方正,加上长军天生爆发力和弹跳力好,为他以后在竞技武术上的成就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省队训练的时候,长军具有超人的吃苦能力,“长军可以说是由特殊材料构成的,那时候专业队执行‘三从一大’训练原则,常常一练就是5个钟头,有的运动员练的都吐了,但长军却每次都能坚持下来。”马振邦先生自豪地说。赛场上,长军的动作勇猛剽悍,纯正舒展,道劲有力,棱角分明,马振邦老师曾夸奖长军的动作如同“刀子刻的一般”,这些和他幼年的红拳训练不无关系。
对于张俊德老师的个人经历及拳学造诣,我是知之甚少。为慎重起见,我专程赴西安市鱼化寨杨斌老师那里求教,杨老师习练红拳60多年,对陕西武术界的掌故和传闻知之甚多,可称得上陕西武术的“活字典”。据杨老师讲,张俊德老师家境贫寒,以理发为生,对红拳的手法及跑拳打手有很高的造诣,尤其是到了老年,柔韧性依然保持得很好,在50岁的时候,下场表演单叉、双叉、朝天蹬灵活自如,双腿软若面条,又不乏韧键之功。张俊德老师一生慎于授徒传艺,弟子不多,后来颇有建树的有王振华、刘俊义、何来生等。张老师在回汉拳师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与当时红拳名家穆志杰、庞志杰、邵忠义、陈贵财相交甚笃,长军后来能进入省队集训,庞师也曾助一臂之力。这一点,陕西武术界的老人们多有提及,长军也时常感念。
据张俊德老师的弟子梁军安回忆,张老师属于“打教师”,师从多位红拳名家,注重红拳的实战,在手法上得到红拳名家兴平杨大(杨善山)和渭南谷万德的指点,平时用功精勤,在半夜时分练习拳脚和功力,以红拳“十大盘”中的“千把攥”和“上桩”(打桩)为主,膂力过人,招法精到。西安的一些红拳名家常常称其为“功夫客”,其中包含了对张老师这位实力派武术家的崇敬之情。与张老师相交多年的红拳名家沈子善经常对人讲:“我兄弟的腿功是了不得的,60多岁的人,穿着新洋洋的衣服,一个朝天蹬忽地就起来了,厉害啊!”吴家坟的任茂春先生称张俊德老师为“内场手”,意思是张老师得到了红拳的“内场”手法,推崇实战,不尚“人前虚观”的显摆技艺。我想大多数门派都有内场和外场的说法,一般学生练练“外场”,而对于列入门墙、日后能弘扬本门技艺者则授以“内场”技艺,即本门派的核心技术,如劈挂拳的“十二大招”和八极拳的“八大招”就属于“内场”的范畴。“内场”技术往往是需要口传心授的,是一个门派技术的浓缩,从学者需要热情、信心、恒心和一份坚守的承诺。
张老师不但拳技精湛,在本行理发上也有一手绝活。“先生在那个时候就是有名的红派师傅,专做女人的盘头、烫发,掌柜的离不开,后来和先生三七分帐。”梁军安说。梁军安是1970年拜入张老师门下的,提起张老师的事迹,充满了深情谦恭。他说,先生当年的一些话听似简单,却蕴涵着朴实的武学哲理。张老师的口头禅是“光练不顶啥,一打就灵醒”。张老师平生最心仪红拳中的“醉打山门”“十三枪”和“月牙铲”,尤其是演练“醉打山门”时的腰腿、跌法和神韵让人在跌跄、醺意之中蓦然发现蕴藏的无尽杀机。
长军当年随张老师练红拳的时候,长军的父亲也十分喜爱红拳,跟张老师学了红拳的经典套路一四门锤。那个年代,西安市有两个规模比较大的拳场,陕西人喜欢叫“拳堆子”或者“拳摊子”,一个是南门里外,一个是今天的新城广场,过去称之为“皇城”。每逢闲暇,张老师就带着小长军到皇城的拳场去走走,一方面是见见老朋友;另一方面让长军开眼界,接受众多红拳名家的指点。也就是在这个地方,长军被白文祥教练发现,认为他是一个好苗子,后来被选进陕西省武术队。
张老师十分注重对弟子的武德教育和熏陶,以身作则,正气浩然。长军回想起来很动情,眼睛有些湿润,说当时家境也不是很宽裕,但父亲还是要对师父表达心意。每个月长军的父亲都要邀请张老师一起骑自行车到临潼去洗温泉澡,临潼距西安有将近40里地,一去就是大半天。在那个年代,人们虽然贫穷,但用一种朴实而真切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和谢意,没有任何虚伪逢迎。受到早年张老师在武德上的言传身教,长军多年来在武术界口碑很好,行事低调,不慕虚华。马振邦老师告诉我,长军有三个最大的特点,一是能连续获得武术比赛的“十连冠”,是陕西武术的骄傲和奇迹;二是成名之后依然衣着朴素,保持着运动员的“本色”;三是从来不说别人的是非,对武术界的老前辈们十分尊重,能虚心学习老前辈们的技艺。张克俭老师每次在西安见到长军都夸奖:“长军是个好娃娃!”
红拳是一个历史悠久、技法丰富、体系完整的拳种,因为多年来的不事宣扬,而不像其他拳种那样具有广泛的声名。建国后竞技长拳的出台,红拳功不可没,何福生、蔡龙云等老先生在观看红拳表演后对红拳有很高的评价。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跆拳道和空手道在国内开展得热火朝天,而中国武术却被冷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去年美国的程平真先生率弟子访问西安,和我聊到中国武术在美国的境遇,特别是看到跆拳道在美国的盛行,许多华人子弟学习跆拳道来防身自卫,很是伤感,决心寻访高人,发现真正的中国武术,利用中国传统文化来恢复中国武术的在海外的尊严。导师邱丕相先生在美国期间看了几家跆拳道馆和中国武术学校,给我发来信息:“中国武术在国外同样竞争不过跆拳道和空手道,必须改革,方得以生存。”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传统武术出现了衰落,陷入了“打练分途”的不归之路,技击几欲成为传统武术永恒的神话。很多有识之士看到这种局面忧心如焚,走上了挽救传统武术的艰难旅程,也有一批醉心中国传统武术的海外华人加入其中。2006年8月19日,在青岛国际传统武术大会上,看到一批洋人在执着地练习中国的古老拳术——螳螂拳、鹰爪拳、劈挂拳、八极拳,以及他们对中国师父的毕恭毕敬,受到震撼的同时也感到喜悦,古老、绚丽的中国文化依然有着旺盛而坚韧的生命力,在顽强地传播。让我们万分激动的是,今年3月6日在央视开播的“武林大会”是来自民间的力量对传统武术在文化和技术上的一次拯救,我们不可能奢望“还原真实的武林”,但组织者和策划者敢于为传统武术的“打”寻找一片绿洲并给予真情呵护,是值得肯定和尊敬的。正如《中华武术》杂志社的李平老师所讲“珍视天下人的武林大会”,让每一个对传统武术怀有感情的人感动不已,自发地投入到传承和挽救传统武术的使命之中。红拳也面临同样的命运,越来越多的老拳师年事已高,而学习红拳的年轻人却少得可怜,凤毛麟角。即使学了,风貌和神韵也与老拳师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当代传统武术走向衰微以至受到质疑和批评的重要原因。陕西的红拳文化研究会走过了风风雨雨十年的艰辛历程,一群热心红拳的陕西武术人自发地走在一起,为了传承和弘扬红拳这一陕西的文化遗产,在奔走呼号,在呐喊、抗争
面对红拳今天的困境,长军不无忧虑,表示了一个陕西武术人对红拳的关切。他说,如果有机会和资金,他想筹拍一部反映红拳的电影,利用电影和自己的影响来宣传红拳。也设想在2008年前后搞一个“赵长军杯”的红拳国际武术比赛,让海内外的武术爱好者来到西安,了解和学习红拳,了解陕西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文化。临别,长军深情地说,他虽然没有把张老师教的红拳练好,但愿意为陕西红拳的弘扬、发展作出最大的努力,无怨无悔。
茶香中,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长军,也品到了红拳的醇厚。
责任编辑:王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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