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三郎

我祖上曾是武林世家。爷爷弟兄八个，个个生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响当当的江湖好汉。唯独三爷爷身材矮小，瘦弱不堪，到三十岁时还象一只大马猴。因此三爷爷自小便性格孤僻，不合群，只喜欢与家里养的那几只猴子为伍。久而久之，三爷爷竟从猴子身上悟出了一套身法，结合祖传的“罗汉拳”，独创了一套“猴拳”，居然也练得身手矫健，步伐灵活。他曾在雨后于我们家门前的老槐树下一试身手，使一招“七星聚会”，向老槐树连击七拳再抽身而退，身上竟能不沾一个水点儿。江湖上的朋友因此也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七星三郝”。

后来我祖上因得罪了山东督军张宗昌，家道中落，爷爷们大多投身军旅。三爷爷无依无靠，只好孤身闯荡江湖。他曾到湖北拜访“大圣门”的拳师孙小圣，年近古稀的孙小圣看三爷爷走了几个套路，连叫可惜。他说，三爷爷本是习“猴拳”的美质良材，可惜功架已经老了。你那叫什么拳呢？“罗汉”不象“罗汉”，“猴拳”不象“猴拳”。徒有猴之形，而无猴之意，至多算是“猴跳”而已。你来看——

孙小圣颤巍巍站起身，随便拉了几个式子，都是得其意而忘其形，功架巧劲，挥洒自如。这才叫功夫呢！你练的那套……唉！孙小圣不住为三爷爷摇头叹息。

从那后，三爷爷便心灰意冷。他连家也没回，就从湖北直接取道北上，远走关外到了长白山，为一家姓那的大户人家看护林场。“七星三郎”的名号，逐渐成了江湖上尘封的记忆。

民国十三年（1923年），奉系军阀张作霖在关内跟吴佩孚打仗，木材价格飞涨。和那家相邻的林场主、前清武举鄂尔齐欺负那家孤儿寡母，要强买那家的林场。那氏母子万般无奈，只好请曾经的“江湖人物”三爷爷出面周旋。实在不行，也但求林场能够卖个好价钱。

三爷爷一见鄂尔齐，便和人家大谈武林道义，江湖规矩。他说道：“武举老爷作为一个武林中人，欺负一对孤儿寡母，实是武林侠义所不为。传开来必为江湖侠义所不齿。”据我分析，三爷爷当时那份“正气凛然”是可能的。因为一旦林场易主为鄂氏所有，他的那份美差也就泡汤了。

武举鄂尔齐见是个瘦小的男人上门打抱不平，根本没把三爷爷放在眼里。当场答应三爷爷给三爷爷面子，按武林规矩办，比武定输赢。三爷爷输了马上滚蛋，他若是败了，将终生不踏入长白山一步。

但三爷爷却是一分胜算也没有的。因为毕竟人家中过大清朝的武举，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何况，听说鄂尔齐还曾是正黄旗的牛录，正宗的帝室之胄，家大业大，一呼百诺。而三爷爷只不过是关内来的一个庄户把式，拿什么和人家玩儿？

然而三爷爷却是那氏母子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倔强委屈的那氏寡妇狠狠心道：他叔，打吧！大不了，我们娘俩跟你一起到关内买地种庄稼去！

事已至此，三爷爷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比武那天，鄂家在一个山脚下的平阔场地四角，立起了四根石磙子，四周再用绳索困起，蛮象个擂台模样了。“擂台”四周，秋风猎猎，彩旗飘舞。官府专门为这场民间比武派了公证人，鄂家的庄客们还搬来锣鼓家什，敲将起来，场面办得热闹而隆重．

一身劲装的鄂尔齐飞身跳进场内，笑着招呼那氏母子拥着的三爷爷：请吧，汉人的大侠客！三爷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气势上已经虚了：敢问武举老爷……如何比呢？鄂尔齐朝兵器架上一指：选兵刃吧！按我们满人的规矩，你用什么我就用什么。生死伤残，各按天命！

三爷爷看着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裹足不前。这些兵器自己大多没有练过，更主要的是，刀枪无眼。一旦用那些带尖儿的带刃儿的，恐怕连输的体面都不可能，说不定还要埋尸关外！经反复权衡，三爷爷上前抽出—根蜡棍。

鄂尔齐似是看穿了三爷爷的心思，笑着用脚挑起另一根蜡棍，随意一抡动，蜡棍便如灵蛇翻滚，呼呼作响。接着探身摆个“灵蛇出洞”。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走的是“夹枪棒”的路子。

三爷爷提着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蜡棍，中规中矩地立个起手式，心中却凉了半截。自己经孙小圣指点的“猴棍”该是最为拿手了，看来，也是没法和人家比啊！他犹豫着，迟迟不敢向前。

呔！鄂尔齐一声暴喝，唬得三爷爷动若脱兔般窜到“擂台”的另一角！

可鄂尔齐并没有进攻，竟自顾扬天哈哈大笑起来。庄客们也纷纷跟着起哄：就这点能耐，也敢出来混，在江湖上打抱不平？回家吃奶去吧！你看他蹦的到快，多象一只大马猴……

三爷爷羞得满面通红，只好胡乱使一招“当头击鼓”，照鄂尔齐迎面打去．鄂尔齐顺手“举火烧天”，震得三爷爷蜡棍差点儿脱手。就是说，他们二人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鄂尔齐壮如铁塔，三爷爷呢，就像铁塔旁羞答答冒出的一根竹笋。，可想打起来那场面该有多滑稽。

双方一交上手，便不再停顿．鄂尔齐身大力沉，手中蜡棍如泰山压顶般连环击来，三爷爷徒有招架之功，手提蜡棍满场蹿蹦游走。那光景就似一个顽皮孩童在用树枝抽打一只蹦来蹦去的蚂蚱！

鄂尔齐一边笑着，一边戏耍般前后左右乱击。到后来根本就不讲什么招式，蜡棍的击打只是为了配合庄客们敲出的锣鼓点儿，象是在街头演猴戏。

三爷爷真是无地自容，悔恨不已。他恨自己为什么生在武林世家？生在武林世家倒也罢了，长了这副马猴身板儿，为什么还要习武？习武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到关外来丢人现眼？！

鄂尔齐再不容情，手中的蜡棍如雨点般打来。三爷爷此时已骨松筋软，要上步攻击吧，连招儿都递不上。要拱手认输吧，可现在连分心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到最后干脆把心一横，不再满场游走。他接一个守势，握住蜡棍两端一曲如弓，开始强接硬架。心里想道：拼着挨几下，输就输个痛快！输就输吧，输就输吧……

两人打了已有小半个时辰。三爷爷逐渐被逼到“擂台”一角，已退无可退，再接我一棍！鄂尔齐大喝一声，手中棍如千钧之力，力劈华山当头击下！手臂酸软的三爷爷再也不敢硬接，忙撤身暴退。冷不防却被“擂台”角上的石磙子绊了个仰面朝天，手中弯曲如弓的蜡棍也不由脱手，疾飞而出

就这样，三爷爷居然打赢了堂堂的前清武举！他使出浑身的招数也没有沾人家武举老爷的衣角儿，而脱手飞出的蜡棍却结结实实砸在鄂尔齐的迎面骨上。鄂尔齐顿时血流满面，晕倒在地。机灵的三爷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令人眼花缭乱地虚使了那招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七星聚会”，象是真的玩儿了个“败中求胜”。

最后鄂尔齐举家迁到了关内，三爷爷意外地帮那氏母子保住了林场，成了那氏家族的大恩人，关外有名的拳师．“七星三郎”的名号再次叫响江湖，特别是在冷兵器已成为历史的年代，犹为震耳。

（责任编辑乔汉）